朱鹤健:我对现代地理学思维脉络体系的探索
2018-12-18 10:19:59
地理学作为一门独立科学,必须有明确的研究范围、完整的研究对象、独立的理论、完善的研究方法和特有的应用领域。这在地理学发展过程中,国内外许多学者曾有过不同的看法。曾有人认为地理学是实践科学,没有理论。如果没有理论就不成科学。科学的发展固然离不开实践知识的积累,但仅有实践知识也无法让一门科学成立起来。地理学不可能没有理论而存在,如果只有实践知识的积累,它将很快变为纯粹的博物学。事实上,地理学学科得以建立,就是来自一系列的概念、范畴和原理构成的知识体系,地理学不需要理论的观点显然是错误的。科学理论是按系统性原则形成的知识单元,包括概念、范畴、原理等,正确反映客观事物的本质及其规律性,成为指导人们实践的有力武器。二十多年来,我在对博士生教学实践中,一直在学习与探索着地理学的理论体系,在众多地理学名家的点拨与启发下,萌生许多想法,现在我把这些想法融合一起,称之“现代地理学思维脉络体系”,这个体系是由许多概念、范畴、原理有序集成的,这个集成还很粗糙、不成熟。尽管这样,我还是把它端出来,不见太阳的苗子永远长不大。基于这一想法,我把它置于大众视野下评审,希望它能茁壮成长,今天是个机会,求教大家。
我所说的“思维脉络”是指有一连串融会贯通的思维,这好像山脉一样是由众多山体串连而成。所指的“体系”是多种思维有序构成的知识单元,涵盖核心思想、方法论、研究方法、研究特色和着落点等五个方面。我提出的现代地理学核心思想是人地关系、系统和空间三个理念。核心只能一个,我怎么能提三个呢?我把这三个理念串联而成一个思维脉络,使用“思维脉络”这个名词,用意就在这里。三个理念在思想脉络中各有它的地位,人地关系是灵魂,系统是支柱,空间是本色。下面就说一说这种定位的由来。人地关系是地理学的主导思想,地理学研究任何问题都要想到人地关系,所谓“见地及人”。“人”与“地”的关系归根结底是“人”对“地”是“利用”或是“保护”的关系,究竟要采取什么措施,一切要从“人”的需求出发,脱离“人”的需求,“地”的好坏就无从说起。这个理念成为地理学者特有的思维,体现学科个性化特征,是地理学的独家思想,喻之为灵魂。系统思维作为支柱,支撑现代地理学,现代地理学把人地关系上升到人地系统的层次上来研究,用生态系统的若干思维研究人地关系,由分析性向系统性思维转换。于是人地关系中各组成要素之间或与其周围环境之间,可以以“流”的形式(如物质流、能量流、信息流、经济流、人口流、社会流等)来探究,人地系统思维应用了生态系统以下的一些思维,如系统与要素、整体与局部、结构与功能、有序与无序、信息与载体、反馈与控制、调节与协同、渐变与突变、平衡与发展等概念,将传统地理学的类比、归纳思维提升到逻辑思维上,孕育着地理学的现代化特征。还须指出人地系统是复杂系统中的复杂系统,除了具有生态系统的若干特征外,又大大异于生态系统,而且高于生态系统。因此必须从复杂系统的整体论视角出发,运用复杂系统研究的思维与方法研究人地系统,才有助于人们了解人地系统发展规律及动因,有利于更好地进行适应和调控管理,进而促进人地协调发展。可以看出没有系统思维的支撑与架构,地理学只能停留在传统地理学的水平,有了系统思维的支撑,才发展与完善了现代地理学。因此把系统思维定位为支柱。地理学是由空间思维起家的。20世纪30年代中期,德国、法国、美国等西方地理学家如洪堡、李特尔、拉采尔、李希霍芬、赫特纳、白吕纳、亨丁顿等强调地理学研究区域及其对地理要素的因果关系,这是近代地理学的起跑线。在地理学领域,一切对象都毫无例外地发生在特定的空间中,空间思维是地理学分析研究地理事物和现象的发生、影响的基础。将其定位为“本色”,一指它是起家思维,另一个意思是永不褪色,也就是说地理学研究,空间思维是不能或缺的,所以有“地理学是人类活动的空间科学”之说。人地关系、系统和空间三者思维处于现代地理学思维脉络体系的位置是:人地关系思维作为灵魂居上,系统思维作为支柱居中,空间思维作为本色居底,它们有序排列并相互依存成为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中。
现代地理学不仅有它的核心思维,而且还有其特有的方法论。方法论提供给人们的是一般性的方法论原则,而不是具体的方法本身,方法论也是理论。这种一般性原则常常能给人们以重要的提示、启发或指导,使在工作中能更好地发挥主观能动性,自觉地去创造或选择良好的甚至是巧妙的方法。方法论的高度决定了人们对实践知识的理解深度,直接导致创新工作落入不同的档次。当人们缺少必要的方法论视野时,即使极有意义的实践事实放在面前,也不能从繁芜丛杂的现象中提取出重大发现来。我把地理学中区域学派、生态学派、景观生态学派、区位学派和数量学派五个学派作为方法论看待。因为它们各自从不同视角审视地理景象,丰富了现代地理学的内涵。这五个学派中除区域学派以空间差异性为指导而建立起区域论,这算是地理学的原生理论外,生态、景观生态、区位、数量等其他学派都是把各自独立学科的原生理论与人地关系的思维有机融合,从而产生次生理论。生态学派借助于生态学的生态系统整体性、有序性、协调性、稳定性理论,构建人地系统的和谐演进论;景观生态学派借助于景观生态学的空间异质性理论,构建地理格局理论;区位学派借助于经济学的区位理论,构建地域分工理论、经济地域运动理论;数量学派借助于数量学的定量化理论,构建定量与定性相结合理论。现代地理学拥有这五个方法论, 促使其研究不是具体方法的罗列,而是具有一定的抽象性和理论性,可以从理论基础的高度来分析问题,然而它又不停留在哲学的探讨上, 表现一定的具体性和实践性,这就造就地理学者言之有物的特色。这样在传统地理学的空间思维基础上叠加生态系统、景观生态系统、区位和数量等次生理论而形成五彩缤纷的现代地理学。我将其喻为人体之五脏,可以协调整体各项功能的运行。
上面谈到“见地及人”是地理学的特色,而地理学还有另一个特色是“微入宏出”。对地理现象的研究不仅对区域某个时段内的分析,更要揭示地理现象变化的性质、过程、程度与机理,并由此导出宏观决策。所以地理学者提出的宏观决策一般是座落在微观研究基础上,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从微观入手例如,借鉴化学、物理学、生物学先进方法的测试、分析与模拟技术,微观识别和甄别地理过程;利用遥感对地观测系统和典型地理单元长期定位、半定位观测网络,研究典型地区地理要素、地理格局和过程的变化;利用室内外模拟实验,剖析地理环境的复杂性。我选择我国农业发达的南方农村地区具有典型代表意义的福建省漳浦县马坪镇为试验区,建立试验样区,采取室内实验研究、野外定位观测和实地调查访谈相结合的方法:调查研究本区地理要素和地理格局,定位观测各种地理过程的变化,从物质和能量两个方面,分析其投入产出状况;对样区土壤进行物理、化学和生物学分析;对马坪镇农民和农业科技人员进行访谈,详细了解传统农业的具体生产情况。在摸清情况之后,突破土地利用以单“兵种”和以经济效益为最高目标的传统做法,应用生态系统的整体效应和良性循环原理,设计具有三个生产层次和六个子系统的农业资源耦合系统生产模式,通过生态链、空间链、时间链、经济链多种形式耦合,寻求物质与经济的两个系统良性循环,展开微观、中微观和宏观三个层次研究:一是以能值理论为基础的微观研究,结果显示,在农田的总效益中,生态效益占51%,经济效益占49%,于是提出重视生态生产力的理念,为生态补偿提供科学依据。二是以生产力为核心的农业耦合系统的中微观研究, 结果显示,新设计的农业资源耦合系统生产模式不仅可提高地力,增加产量,而且可以增强农业生态系统的稳定性和抗逆性,使生产功能和生态功能相得益彰,这一模式在农业生产实践中得到推广。三是以系统动力学方法为基础的宏观研究,根据农业耦合系统中所包含的各种相互联系的因果关系闭环,把复杂多变的地理现象流体化,绘出反馈回路和流程图,运用结构方程式给予定量描述,揭示地理系统的结构。通过建模仿真运行,构造理论模型,对马坪镇资金分配和用地分配提出对策和预测,以达到最优控制的目的。从三个层次研究结果中观察出农业资源系统的耦合建设,实际上是农业生产从无序到有序、从局部到整体的发展过程,它不仅是农业资源系统内各要素的相互协调,还包括磨合、调控、约束甚至限制。只有在微观和宏观层次上调节好农业资源系统的各耦合单元之间的关系,力争使这些关系处于最佳的状态,才能最大限度地挖掘农业资源系统内在的潜力,充分发挥农业资源系统耦合的效益,达到减少外部资源的投入,实现低投入高产出的效果。最终在不仅实现优质、高产、低耗、高效的农业生产的目标,还达到农业生态系统的持续、快速和良性发展的目标。于是我认为加强农业耦合系统建设,是由传统农业走向现代农业的必由之路,建议把农业系统耦合作为当前农业科技创新的战略需求。这一成果显示了地理学独特的“微入宏出”的研究特色。
福建长汀县严重土壤侵蚀发生于20世纪初,至今将近100年历史,成为福建省土壤侵蚀最严重的地区之一,也是我国亚热带花岗岩丘陵地区水蚀荒漠化的一个典型代表。在20世纪40年代长汀县就与陕西长安、甘肃天水建立了全国仅有的三个土壤侵蚀试验站,土壤侵蚀治理研究经历半个多世纪。尽管治理研究历程长,但边治理、边破坏的情况时有发生,且几度反复,直至1980年仍光山依旧。1984年第一次土壤侵蚀普查时,长汀县主要流失区河田盆地的土壤侵蚀面积占总土地面积的44.65%,位居全省之首,土壤侵蚀致使河床不断抬高,甚至高出农田1~1.5m,形成河床比田高的情形,“河田”由此得名。在一次讨论长汀水土保持会议上,我提出水土流失源于贫困,又是贫困之源。严重水土流失区必是贫困区,贫困区必会出现水土流失,贫困与水土流失紧密相连。水土保持工作要从原有固守治山、治水的框框中走出来,主动与治贫挂钩。把民生问题、农民增收贯穿水土保持工作全过程,标本兼治。以扶贫推动水土保持,以农民的实际收益、脱贫程度检验水土保持成果。为此,我提出长汀水土保持的民生性、协调性和持续性三步走的治理方案,首先从解决民生入手。一位领导同志赞扬我说:人家提出的意见大都是种树、种草、挖沟等一些技术措施,唯独您提出开发与治理同步走的意见,说明您心里存有老百姓,是很高的思想境界。我说:我最高的思想境界只是教好书,带好学生,之所以能提出这些建议,不是我的思想境界高,而是体现地理学的学术思想应用,其中道理就是水土流失要从传统的“见地不见人”的治理模式提高到“见地及人” 范式上来。由这个经历看出,地理学者必定是怀有国家情怀,地理学必定是服务大局的。
地理学研究面对地球表面最复杂的系统,解开这个系统之谜,必须依靠系统分析、空间分析和数量分析。地理学思维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它可以综合/跨越若干个学科来解决问题,系统分析不仅决定了跨越学科的跨度,而且又决定了研究成果的高度,所以说系统分析是探索人地系统优化控制的最佳方法。空间分析是探讨地理空间的差异性、多维性、关联性和异质性,于是地理学研究必定是着落在实地,不流虚谈。空间分析是探索地理空间优化、生产力合理布局的最佳方法。地理学的活力来自系统分析和空间分析这两个研究手段。犹如人之双手决定人的灵活性。当今系统分析、空间分析必先依赖数量分析,而数量分析只有附身于系统分析、空间分析才能显现其威力。所以我所喻的双手,实际潜在着三个分析。
学发展过程从地理考察与描述,进而探索自然或人文的演变过程,摸清其动态变化规律,真正了解与认识地球表层的许多自然地理现象,从而改造自然、保护人类生存环境。通过野外定点观测可以了解到各种自然地理现象的形成、发展和变化过程,以及这些变化过程的产生条件与内外影响因素,但地理科学研究己经从过去静态定位描述,转入动态的地理变化过程的定量动力学研究,还需要了解这些变化过程中物质迁移与能量的积累、消耗、转化与传输机理,这就必要开展室内工作。通过室内定量分析与模拟实验的大量工作,建立地理模型,研究各子系统或各变量之间的关系,取得必要的变量参数,达到探求机理的目的。于是野外调查和室内工作成为现代地理学立身之本,没有这两个途径提供足夠数据,研究成果犹如无根之木,随时都会倒下。据此我把野外调查与室内工作两者喻为人之双腿,两腿并行,才能稳步前进。倘若偏废成为“跛脚”,则难远走。
我把上述研究范式构绘成示意图(图1),将现代地理学比作一个完整的人类躯体,把核心思想脉络、方法论和研究方法分别安排在首部、躯干和四肢位置,以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交叉为着落点,形成现代地理学思维脉络体系。这种比喻,只是让人更好地了解现代地理学所涵盖的概念、范畴、原理和研究方法所处的地位及其对整个的影响及其特色和交叉性。这种做法是否妥当,有待评说。